第八百零九章 气到动弹不得的狗 (第2/2页)
这种思维是非常显著的,无数的反诗不提,比如刘禹锡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典型了。
一些个不肯向下分润利益的肉食者,其最终的宿命,就是飞入寻常百姓家。
百代皆行秦政制,万年咸用始皇心,历朝历代无不痛骂秦始皇的专制和残暴,但身体还是非常诚实的使用了大一统郡县制。
秦政制是在军功勋爵名田宅制上建立起来,后世也都是如此。
中原,至少从秦开始,就已经是横切了,阶级不是张居正总结后才出现的,而是一直都有,只不过张居正的阶级论将其总结了出来。
这都是皇帝大锤小锤,一句句朕有惑,敲碎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敲出来的。
而中原政治制度的螺旋上升,也是围绕横切出来的阶级博弈展开。
横切也是历朝历代反抗者层出不穷的原因,那些大道理不懂,但大家的日子都很苦,是能清楚的看到,感受得到。
泰西的叙事,则完全不是如此,泰西的叙事是竖切。
竖切之下,每个阶级的所有人,内心的愤怒,都无法形成合力,无法点燃反抗的烈焰,将一切推倒重来,将生产资料再分配。
林辅成谈到泰西的竖切时,是从南洋种植园开始的。
南洋种植园制度是大明照抄泰西殖民办法弄出来的,这些种植园里,大量的夷人,就像是气的动弹不得的狗。
有些脾气大的狗,生气的时候,身体会非常的僵硬,动弹不得,它甚至能气到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不停地发出怒吼,直到把自己气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种植园里的夷人,就是一条条,气到动弹不得的狗。
林辅成和这些夷人们聊过,包括了一部分的红毛番,他们很清楚,他们经受的苦难,不是上天、神、主给的考验,而是实打实的痛苦,宗教信仰是自己骗自己,可是这种欺骗,无法麻痹痛苦。
所以烟草在南洋十分的畅销,阿片屡禁不绝,因为他们需要麻痹自己的身体,忘记那些痛苦。
包括泰西的夷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他们只会回答不知道,不知道要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斗争的力量、斗争的意志和斗争的持续,在竖切之下,都被切成了一个个彼此高度隔绝的泡泡里。
把人不断的细分,最终不同地方的人,不同口音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的社区,这些高度封闭的社区,就是竖切。
泰西的这些社区,不是大明的宗族,大明的宗族文化上高度趋同,甚至连道德、善恶的价值都是一致的。
在法兰西,仅仅是法语就有几十种之多,各自的拼写不同,各自的口音不同,最终,这一个个泡泡里的人,只能寄希望于出身他们这个地区的贵族们,能够为他们的利益奔波。
但这种幻梦总是破灭。
斗争卷解释的很明白,阶级认同,往往大于族群认同。
林辅成很快就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么大明能不能用竖切法,来把大明竖切成一个个的高度隔绝的泡泡,来完成大明江山的万世不移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你要完成竖切,就要废掉千年以来的政治传统,废掉大一统的集体共识。
没有人能做到,放弃大一统,等同于让皇帝放弃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哪个皇帝能答应?
朱翊钧已经非常反贼了,但他活着,就是大明的大皇帝,没人能挑衅这一地位。
朱翊钧不行,连朱元璋都不行。
朱元璋当年的藩王封国,其实也是竖切的手段,但后来就是越收越紧的藩禁,私自出门、私自见客就会被当成囚犯,扔进凤阳高墙里,动弹不得。
“他这篇文章,很有意思。”朱翊钧想了想,把文章发到《逍遥逸闻》上比较合适,这是自由派之间的斗争。
殷宗信领取了一大堆的赏赐,这些赏赐里,最让殷宗信在意的是大明皇帝册封金池总督府的圣旨。
其他的赏赐都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拿到了总督府的批文,皇帝就等着接收源源不断的黄金就行了。
这个时间可能要三年,五年,但是绝对不会超过十年。
殷宗信离开了通和宫后,前往了全楚会馆拜见了张居正,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人,是张居正扳倒高拱最重要的胜负手。
殷正茂广东平倭的顺利,解决了戚继光北上的后患,彻底将大明东南稳定了下来。
殷正茂电白港平倭成功后,张居正成为帝国首辅,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殷宗信于公于私,都要拜访张居正,毕竟金池总督府的事儿,大明皇帝下了圣旨,政治、军事、经济资源等等,都需要张居正去调配。
“你让殷总督放心,我会协调好这些,把黄金带回来,朝廷需要更多的黄金。”张居正听完了殷宗信的来意后,满脸笑容,阳光灿烂。
钱荒,就是大明挥之不去的梦魇,终于看到了结束的希望。
大明贫金银铜,受制于人的困局也,会得到大幅度的改善。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殷宗信一脸古怪的说道:“父亲告诉我,这次入京,我会有很多的收获,不是赏赐,也不是圣旨,他说,我会明白,我的一些困扰,是庸人自扰之。”
“我这次带船队回到大明献祥瑞之前,一直忐忑不安,我其实一直担心,吕宋总督府就像是海外漂泊的浪子,最终和大明渐行渐远。”
“父亲告诉我,亲自到一趟大明,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确实,我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但更大的疑惑出现了,我为什么不再疑惑了呢?”
“先生,我有些胡言乱语了。”
殷宗信才二十二岁,他其实一直担心,吕宋总督府和大明的关系会分崩离析,那吕宋总督府现在一切努力,就失去了意义。
但回到大明转了一个小圈,他就不再担心了,但他又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相信总督府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不会白费。
这看起来有点胡言乱语,但张居正明白殷宗信的疑惑。
“万士和万宗伯曾经说过,殖民者会在殖民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本地化,但这种本地化,不是和中原本土彻底断绝来往。”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开封、嘉峪关驰道是为了重开西域,自唐中晚期西域丢了之后,这都多少年了。”
“大明仍然念念不忘,有点机会,国力稍振,就要重开西域。”
“所以,吕宋总督府的一切努力,都不会白费,春秋史书会记得,史书就是共同记忆,就是共识。”
燕云十六州丢了四百二十九年,被徐达收复;北宋末年,黄河以北沦丧敌手二百四十二年,被徐达收复。
“谢先生解惑。”殷宗信真诚感谢了张居正的解答,他还是觉得张居正的解释并不全面。
殷宗信回到了十王城,他作为皇亲国戚,住十王城很合理,这里也有个驸马都尉府,只不过常年闲置罢了,这也是殷宗信第一次来这个驸马都尉府,他迎娶盈嘉公主的时候,还没十王城。
他闭目沉思了许久,才睁开了眼,眼底的迷茫全部散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大明,跟随父亲出海后,一共回来了两次,第一次是迎亲,第二次是献祥瑞。
这次回到大明后,最大的感受就是,井然有序,本该如此。
他见到的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就像是一个认真排练过的戏,没有任何偶然,但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从皇帝、到臣工,甚至是驸马都尉府的下人也是如此。
每个人说的话,都像是拼图的一块,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大明来。
所有人的行为方式,所有人说的话,都像是共用一个脑子一样,这个脑子,不是陛下,而是千年以来的共识,这些共识指导着每个人的行为。
甚至包括反贼。
这些反贼,天天跳的那么高,但他们其实仍然活在这种共识之下,或者说集体意志之下,从没跳出过这种思维方式,无法脱离这个集体意志。
殷宗信终于拿起了笔写道:“中国,中国,中国早就完成了国朝构建,所以中国,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国朝,而是一个文明。”
“而每个人要做的事非常明确,就是将这个文明,作为一种永恒而循环的自然现象,延续下去。”
“我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殷宗信不怕死,就怕自己做的事儿没用,不会被人记住,辛辛苦苦的把吕宋变成了云南,忽然一道政令,吕宋是吕宋,大明是大明,那总督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那些流放犯,不是全都白干了吗?
但他发现,他做的事,会给这份共识添砖加瓦,即便是名字在历史长河里变得模糊,但他留下了痕迹,那是吕宋,也是金池。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殷宗信怡然自得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在吕宋的焦虑。
殷宗信拿起了桌上的杂报看了起来,杂报上充斥着对王谦的批评,王谦的九不准,把一些人的肺管子都给戳了,骂的十分难听。
但这些骂声,让殷宗信感觉有些奇怪,主要是他们骂的人不对。
这些贱儒只敢骂王谦,不敢骂王崇古,更不敢骂皇帝,九不准是皇帝在背后推动的,尤其是和稀泥一样,罚了王崇古半年的俸禄,让王谦官降一级。
这些处置,几乎等同于没有,王崇古不缺钱,王谦一个只能走幸进路线的臣子,也不在乎自己的官秩。
这些骂人的话,全都攻击王谦一个人,王崇古这个爹,王谦胡作非为的最大底气,没人敢说,皇帝更没人敢骂了。
别看王崇古和王谦不住一起了,看起来父子关系断绝,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儿,王谦真的有了生命危险,王崇古出手比谁都快。
“果然啊,陛下说这些个贱儒是贱骨头,朝着威权双膝下跪,又挥舞拳头。”殷宗信摇头,流放到吕宋的士大夫们不敢骂,因为国姓府真的会把他们沉到海里去。
当然陛下也会,不过陛下手段比较多,解刳院、斩首示众、夷三族、流放、送辽东垦荒等等。
这就造成了这种别扭的现象,骂王谦解决不了问题,但贱儒还是在号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