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北平 (第2/2页)
他身上那袭节度使的官服有些脏乱,发髻也散了,几缕乱发垂在脸侧,映得一向注重仪表的他有些落魄。
自从那一日被夺权,这些天他再也没有关心过城内的防务,只要一闭上眼,那些死在城外的辽人难民就会涌进他的脑海,轻声问着他。
为什么不打开城门?
为什么明知守不住,却为了那点可笑的气节,放任那么多辽国的子民死在城外?
司徒鄢答不出来,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才会痛苦得无以复加,在被那几位将领关进府邸的那一刻,或许他也由衷地松了口气,一壶一壶的烈酒灌下去,就好像能麻痹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一样。
看来他的确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战争,那种残酷和绝望是真的能将他一下子击倒,而也让他越发好奇,为什么那位魏国的藩王也曾是个读书人,却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城破的时候他短暂地清醒了过来,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坐在院子里,等待着上门的魏军士卒,虽然因为身份没有被一刀枭首,但被关押的这两天也不怎么好受,不过当他走上城墙看到那袭站在远处负手看着远处的道服身影时,他又觉得自己那一夜没有干脆利落地自刎是值得的。
“听说你想见孤,”顾怀转过身,“为什么?”
司徒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认真地看着他。
比自己还要年轻一些,面相很俊朗,或者说对于一位杀伐果断的藩王来说,这份面相也太过俊朗以至于减少了很多杀气;没有过多的装饰,头上玉簪定了发髻,腰间悬着一块玉饰,简简单单的一袭玄色道服,倒像是会在那些柳暗花明之处遇见的世外之人。
一旁会辽语的亲卫翻译着顾怀的话,司徒鄢轻轻摇了摇头:“我懂汉话。”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怀的脸:“我一直很想见你。”
“可孤和你没有交集。”
“曾经有过,在魏国京城的时候,”司徒鄢说,“我在辽人使团里,给你递去过拜帖。”
他强调了一遍:“我叫司徒鄢。”
顾怀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忘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彷佛晴天霹雳,让司徒鄢整个人都茫然起来,他站在城墙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烈风,恍惚间只感觉一切都变得可笑起来,想着原来自己当初的那些念头、说法原来都是这么自欺欺人么?
他根本没有记得过自己。
啊,看呐!这是多讽刺的事情!自己一厢情愿以为这是宿命,这是气运之争,辽国最出色的才子遇见了同一时代下的天顶圆月,憧憬向往,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能再靠近一点点,可那抹冷色的月光却从不曾照耀在自己的身上,原来他根本就不记得!
他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辽人读着明月集,手抄着书贴时的赞叹沉沦,他不知道有一个书生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落下而选择成为一个酷吏,他不知道当初曾遗憾未见的自己成为了南京道节度使,以为能上演一场宿命中的对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那十七万辽人兵败之后就一直在等待的此刻,等待着在他面前说出那一句我不如你!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忍不住笑出来的事情么?
司徒鄢慢慢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嘲笑起自己,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笑得面红耳赤喘不上气,笑得一旁的亲卫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原来我一直在井中捞月,”他直起腰,喘着气说,“但这才对,这才对!你就该是那高高在上的明月,而我,我只是地上的尘埃罢了。”
站在顾怀的角度来说,司徒鄢从走上城墙后的这一系列表现未免也太过莫名其妙了点,在他这两年的所有对手里,没有人像司徒鄢这么纯粹,也没有人像司徒鄢这么执着,他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在那么多个夜里为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素昧平生的人辗转反侧,甚至影响了他种种改变人生走向的决定。
脑补出来的痴迷害死人啊...但仔细想想如果顾怀能听到事情的始末,估计也就能多少了解司徒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其实就跟后世的追星差不多。
但司徒鄢没有说。
他只是像释然了一样,再度平静下来,恢复了他应该有的辽国南京道节度使的尊严。
“见一面就够了,”他说,“听了关于你的那么多故事,能亲自走进这个故事里,也算是给我自己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点,幸运的是很多事情我并没有说给别人听,也没有记下来,所以不至于在这个故事里扮演让人轻笑出声的角色,那么,请给我一个和身份相当的结局吧。”
顾怀沉默片刻:“孤以为你会想活下来,所以才想要见孤一面。”
“活着见证故事的结局固然不错,但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勇气了,”司徒鄢说,“因为你未来的故事肯定还会很长,而辽国生我养我,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我读过很多你的诗词,临摹过很多你的书贴,但以前一直感觉隔着些什么,直到那一天亲眼看到战场有多残酷,我才意识到,原来你走过的那些路,我学不来。”
他点头致意,转身离开,在即将走过城墙转角的时候,他顿了顿,回过头,最后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然后慨然赴死。